中华书局百年,其影响层面大抵有二,一为学术层面,大量古籍整理作品奠定了学术研究的基础,一为传播层面,以《中华活页文选》等为代表,中华书局的出版物在当代的传统文化普及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。而在中华书局灿若群星的作者当中,阎崇年先生是难得在这两个层面都有所建树的学者。几年前的《正说清朝十二帝》开一时阅读潮流,自不必说,另一方面,阎崇年先生又有《努尔哈赤传》、《中国历史大事编年·清代卷》、《中国都市生活史》等学术著作。在此,我们邀请阎崇年先生撰文回顾他与中华书局的多年交谊,从中也可以读出时代阅读潮流的变化。
问学 找中华书局借书
我同中华书局有四件事,记忆永驻,没齿不忘。
头一件事是在上世纪60年代。我初学清史,初生牛犊不怕虎,想写《努尔哈赤传》,朝鲜《李朝实录》自是必看之书。这部书精装本100册,海外进口,据说只购进50部。我去北京图书馆(今国家图书馆)查阅,只阅览,不外借,耗时费力,非常不便。那时我常到王府井北的中华书局去,到中国古代史组赵守俨先生、何英芳等的房间坐坐,得到不少知识,获得不少信息。后来我的论文集《燕步集》就是赵守俨先生题写书名的,我书房插架的一套精装本《清国史》(20册)也是何英芳送我的她的责编样书。记得有一次聊天时,无意中说起我在阅读朝鲜《李朝实录》的事。德公(刘德麟)说:吴晗辑《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》〔注〕还没出版,但有纸型,你看这纸型就省事多了,但要李侃总编批准。我找了李侃先生,他慨然允诺。德公说:书刚打了纸型,风向变了,不能出版,但以后总会出版的,请千万细心,一页不能丢。我俩商定:每次借100页,专备一个本,借时签名,1个月为期,还书销账。于是,我每月必去中华书局一趟,借还纸型,顺便聊天,前后大约有两年左右的时间。我做了大量阅读笔记,到书稿中引用某条资料时,再去图书馆借书核对,真是事半功倍,至今感谢不尽。
合作 正说开一时风气
另有一件事是在本世纪初的2004年。中央电视台“百家讲坛”播出《清十二帝疑案》之后,找我要出这本书的出版社,前后有数十家。常有人问:你为什么不给我们而给中华书局呢?我心里说: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记得一天傍晚,中华书局李岩总编带着两位副总编和宋志军主任等光临寒舍,颇令我吃惊。李岩总编进门没谈约稿事,而是跟我拉起几十年来中华书局同我的关系。我很受感动,决定书由中华书局出版。
我要提一下这本书的书名。当时议论几个书名,李岩先生说:别人“戏说”,我们“正说”,叫《正说清朝十二帝》怎么样?大家说好,我也赞成。叫“正说”的书,一时成风。随后中华书局相继出版了宋志军、李洪超做责编的《明亡清兴六十年》和《康熙大帝》等书。
校雠 一万多字小稿磨审了一年
又一件事是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,张习孔先生和我是街坊,我们经常走动。一次他跟我说:“文革”结束了,吴晗先生主编的“中国历史小丛书”,还要补几本,《北京史话》就请你写。我说试试吧。他催我多次,拖了些时日,才勉强交稿。我去中华书局找责编胡宜柔先生交稿子。胡先生学问好,做事认真,心地坦诚,待人和蔼,极为敬业。每次去都要坐一会,聊聊天。聊的都是学问,他不胡扯乱扯。同屋的徐敏霞,是傅璇琮先生夫人。当时物资匮乏,敏霞养海宝(一种菌类泡水做饮料),据说有营养,补身子。璇琮在工间休息时,匆匆到屋里一转,享受特殊“滋补品”。敏霞津津乐道地介绍其好处,我也品尝过,但始终没做。宜柔先生看稿子之认真,令我吃惊。他把我文中的引文、史实,全部做了核对。凡是有出入、有疏误、有欠缺的地方,或纠正、或调整、或补充。他大段大段地补了有价值的史料,这篇一万多字的小稿磨审了一年多。他夫人常年有病,孩子又小,回家照顾病妻、洗衣做饭、养育儿女,经济非常拮据,但从不发牢骚。这篇小书,虽署我的名字,他的贡献比我大多了,但他又总是那么谦虚。虽然胡公已经作古,但他在我心里是一座中华人的精神丰碑。
书缘 促成中华与台北故宫合作
还有一件事是2009年《康熙起居注册》的合璧出版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我常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(原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)去看清宫档案《康熙起居注册》,深感遗憾的是残缺不全。当时不知道另一部分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处,以为时代变迁,原档遭受损失。1992年我们作为大陆第一批社会科学工作者到台北进行学术交流,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,也观看了地下文物库,才看到《康熙起居注册》的另一半在那里的书架上。当然总想有一天能合璧出版,方便读者,嘉惠学林。2008年,我到台湾讲学,台湾联经出版公司林载爵发行人有同大陆合作出版此书的愿望。我同台北故宫博物院周功鑫院长、冯明珠副院长交谈,她们也愿玉成此事。回北京后,又同中华书局李岩总经理谈,他表示早有此意。我专到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找邹爱莲馆长谈,她也鼎力支持。经几方相关单位反复协商,多次磨合,终于在2009年,一部海峡两岸合作出版的《康熙起居注册》影印本,以同开本、同装帧、同版式、同纸张、同时间,精装50册,合作问世,开了海峡两岸合璧出版中华古籍的先例。有幸两方各送我半套,合璧成为一套,并有以上提到五位先生的分别签名,成为我书房里海峡两岸文化交流与合作的一个珍贵纪念。
我同中华书局是好朋友,为什么这样说呢?林肯有句名言:谁送给我一本书,谁就是我的朋友。中华书局出版的同我专业相关的书经常送我,他们图书馆也经常借给我书,还有每个中华书局人(从李总到司机),我们已成为朋友。
回想起来,我同中华书局交往已经50年了。现值中华书局百年之庆,我将自己对中华书局的感触,概括为一句话,正如我赠给中华书局百年所题:“学界之友”。中华书局过去、现在、未来都是学界、也都是作者和读者的朋友!□阎崇年
阎崇年
1934年生,北京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研究员、北京满学会会长、中国紫禁城学会副会长、历史学者,研究满洲史、清代史,兼及北京史。在中华书局出版有《正说清朝十二帝》等一系列清史普及读物。
〔注〕《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》于198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,平装,12册,分1至4册6元、5至8册5.9元和9至12册6.8元,共18.7元。为什么分四册一组定价呢?现在许多青年朋友可能不明白。我讲一个事情大家就明白了:北京大学历史系著名教授许大龄先生当时跟我说:“老阎,吴晗辑《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》中华书局出版了,我一次买吃点力,打算分三批买齐这部书。”他后来总算是买齐了这部书,至今回忆起来都令人心酸。
【学者回忆中华书局】
扬之水
●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
步入名物研究之途,中华的书成为我的基本书目。颇得倚重的一部是孙诒让《周礼正义》(1987年12月第1版)。买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它日后会派上什么用场,买下之后,也并没有认真去读,其实这也是我与书的常态。然而中华的书买多了,便会发现,无论我想做什么题目,手边都有论题所需要的以中华的书为骨干的一个基本书目。中华的书,以体贴人心的选题为我铺就了一条读书问学的路,作为“实体”,它成为了我家的一部分,作为精神,它自然更是生活的重要组成。
把中华的书搬进自己的家,这一项活动至今也还在继续。忽然有一天,自己的书稿也搬进了中华,这也许可以视作中华数十年如一日教授一个自学的读书人,而他终于能够向老师、向这位始终不渝的蔼然长者交上一份答卷。
以我的芥豆之微,在中华百岁的时候,而能够以自己生命中的三十七年见证它与读书人的不离不弃,中华厚惠于学界者,又该有多少呢。
荣新江
●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
今年喜逢中华书局百年华诞,回想我和中华的文字因缘,感到从我治敦煌学过程中与中华的交涉,也可以见证中华从“文革”后的惨淡经营,到今天的辉煌腾飞,而不论何时,中华人都对学术研究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持。
时光飞逝,好像一晃我们这些“文革”后出道的学子现在已经走上前台。且不说单篇文章的发表,我近年来主持的两个敦煌学或中外关系史的会议论文集,都是由中华书局精印出版的。
从“手抄本”的《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》,到彩版精装的《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》,既是我个人敦煌吐鲁番研究的记录,更是中华书局出版事业日益进步的体现。中华以它高质量的学术著作屹立在当今林林总总的出版社中间,我感受到的是中华书局编辑们对学术的敬重,以及与学者之间源远流长的友谊。
陈尚君
●复旦(微博)大学中文系教授
书局的许多编辑,本身就是某一领域的专家。现在担任书局总编的徐俊先生,曾担任我的责编逾二十年,他在我这边看到敦煌诗歌校录的缺位,于是倾力完成《敦煌诗集残卷辑校》书稿,成为此一领域的权威学者。
从我首次造访书局,至今恰好三十年,与书局几代领导、编辑都成了很好的朋友,对书局的成就,也有许多新的认识。印象较深的有以下几点:坚持学术原则。严格规章管理。尊重作者权益。
中华书局成立百年,我写了两句以表祝贺:“守护文明,沐百年风雨,幸为往圣存绝学;弘传学术,开万卷兰台,续向新民诵华章。”一家出版社,在百年风雨中始终坚持学术方向,为中华传统学术的发扬光大做出了空前的成就,我身兼作者和读者,谨以感恩的心情表达敬意,也祝书局兴旺发达,创造新的辉煌。
以上各家回忆录自《中华读书报》【百年中华·我与中华书局】系列报道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