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著名商业杂志《FastCompany》近日刊载彭博社驻华记者艾明德(Adam Minter)新书《垃圾场星球》(Junkyard Planet)的节选内容,讲述了他在中国最大电子垃圾集散处理中心贵屿的亲身经历。
自2004年以来,老摩托罗拉就已被人们“雪藏”到抽屉深处;而从2009年初开始,诺基亚也已被深埋在故纸堆下。在美国,它们都已成为用来盛放各种废物的抽屉中的“素材”,被一种迷恋升级的文化所抛弃。
从环境保护的角度出发,情况则更加糟糕,因为它们都被视作“电子垃圾”,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词汇,被用来指代那些已经没人想要的电子设备。
但在中国,有一次我坐地铁到上海北部地区,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,里面放着五部老旧的手机,准备在一个二手电子产品市场上卖出去。在那时,这些过时的手机并不是什么“电子垃圾”,而是一种能给人们提供无线通信的廉价方式。在中国,有数以亿计的人还买不起或不想买新手机——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。
在一个两层高的二手电子产品商场中,我来到一个摊位前。两个年轻男子正在用一个电压表对一台笔记本电脑进行检查,其中一个人看起来比较空,所以我就停下脚步,把装满手机的塑料袋递给他。他眯起眼睛看了下,然后摇了摇头。
于是,我又到下一个摊位上试试运气。一名年纪大概在25岁上下的女子瞥了一眼,也摇了摇头。我觉得我明白她的意思:她的柜台里摆着很多手机,但看上去没有哪一部像我的那样老旧,而且它们都有上网功能。“3G,”她说道,“3G。”
我走出商场,在街上徜徉,然后看到一个箱子,里面装满了各种老旧的电脑主板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想过把袋子里的手机扔到这个箱子里,不再徒劳无功地去尝试卖掉它们。
但我又想了一下,就放弃了这个想法。因为,这些主板几乎一定会被运到贵屿,那里是中国最大、同时也是最臭名昭著的电子垃圾回收中心。据2010年公布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,那里6岁以下的乡村儿童有81.8%都患有铅中毒病症,而其源头很可能是电路板碎裂所产生的铅灰,或是熔化铅焊料以提取黄金、铜及其他贵金属和半贵金属所带来的污染。电路板上的黄金需要使用高腐蚀酸来加以分离;而在高腐蚀酸用完后,经常都会被倒入河流及其他开阔水域。
一个想法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脑海里:不如到贵屿去卖掉我的手机吧。毫无疑问,这个想法很荒谬,因为当地人不会愿意让外国记者去揭露最丑陋的一面。但在乘地铁回家的路上,我决定要去做这件事情。
我找到了一位名叫亨利的亚裔美国非金属废料加工商,他同意带我到贵屿去卖掉手机。他是一位重要的废料(其中也包括电子废料)出口商,经常将废料从发达国家运到中国。而且,他跟中国环境政策制定者、监管机构和海关官员以及国有公司之间的关系也很密切。亨利的佛山合伙人也跟我们同行,我叫他“老杜”;另外还有一位年轻的教授兼商人,我叫他“老葛”。
从深圳到贵屿有五个小时的车程。在路上,亨利给我上了一堂课,内容是中国电子垃圾的回收程序。他拿起我的一部旧手机看了一眼,然后对我说道:“好,先看这部手机。大概1999年出厂,三星的。”他的眼睛亮了起来。“因为我知道它是1999年出厂的,所以就知道它的芯片能卖某个价钱。或许我还能知道它的显示屏别有价值,或许还能知道它有个内存。我能看到更多你看不到的价值。”
“谁会买它呢?”我问道。
他笑了:“有人会想要回收利用它的芯片!那些生产滚动数字标牌的公司喜欢老芯片,能用很长时间呢。”
换句话说,我这部老三星手机中的芯片可能会被提取加工,然后做成一块滚动数字标牌,被堪萨斯州的一名餐馆业主买走,用来宣传每天的特价午餐。与运行电子表格、网络浏览器和游戏相比,这块芯片无疑是被“降级”了;但对于那些购买者来说,则肯定比挖掘新的黄金、铜和硅来制作新的芯片要好。
抵达贵屿时已夜幕西沉,我们开过一座低矮的拱形桥,这座桥横跨一条深色的水道。水道的彼岸是普宁市,这是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,目前人口总数已经达到150万,是中国的新兴都市之一。我们下桥向右拐了一个大弯,到了一条小巷里,然后停下车子。我跟着亨利、老葛和老杜下了车,外面夜空明澈,星光点点。有一种淡而浓郁的气味,那是种化学品的味道,像是融化的塑料;依稀还带着点甜味,可能是菊花的香气。这种气味进到我的肺里,一时间呼吸短促起来。路对面有几个大大的塑料袋,里面装满了长方形的电脑箱子;再远一些是片开阔地。“几年以前,”亨利对我低语道:“那边一亩地的价格是8万美元。现在嘛,100万美元了。”
在贵屿,回收者们非常富有,但却几乎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,因此他们就拿钱来投资不动产。亨利向我点头示意一扇高高的大门,这扇门阻断了一个仓库的入口,仓库里面依稀透出微弱的光芒。“这个家伙的儿子拥有那块地。”他指着路面的空地说道。
亨利口中的“这个家伙”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,大概60来岁的样子。亨利低声告诉我,老杜跟这个人有多年的生意关系,他会将电子废料从佛山运到贵屿来;然后这些废料会再从贵屿回到深圳,被重新加工成为新的电子产品。对于从发达世界国家运到中国的电子废料来说,这是一条必经之路。有趣的是,中国人自己造成的越来越多的电子废料也遵循着同样的轨迹。
我看着那个老人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向仓库内部的大门。我们进去以后,他马上又锁掉了大门;看来安全是很重要的。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成千上万个随意摆放着的箱子,塞满了这个有冰球场那么大面积的仓库。我看到了主板、大型计算机的零件、硬盘驱动器、心电图扫描仪、键盘、笔记本风扇和显示屏等等,诸如此类的东西。在这些电子废料中,几乎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是没用过的样子:惠普笔记本显示屏还带着包装,上面贴着惠普的纸箱标签;墙角的松下显示屏纸箱外面还裹着塑料,贴着粉红色的纸片,写着“UNSERVICEABLE”(不可使用)和“PANASONIC AVIONICS CORPORATION”(松下航空电子公司)。
这些箱子上提到的设备制造商在离此地以南四五个小时车程的深圳、东莞或中山设有工厂;在这些城市中,许多电子设备配件正被生产出来,而剩下来的废料则将成为贵屿的“库存”。
对于那个60来岁的老农来说,芯片的回收再使用是他的发财之道。亨利告诉我说,贵屿电子废料的最大客户是澄海,这是附近的一个的城镇,因许多玩具生产商在当地集结而被称作“玩具城”。在那里,许多玩具都是电子产品,需要在贵屿被回收再利用的微处理器。想想看这个画面吧:在某个地方,一对父母正在给孩子一个玩具,这个玩具是用贵屿某个作坊里提取的二手电脑芯片做成的。
直到次日午后,我才问起亨利,我是否还有机会出售我的电子垃圾。到那时为止,我还只是一直看着亨利和老杜跟一些富有的商人们碰面,但不觉得遇到了愿意买我旧手机的人。他让我安心,告诉我说当我们顺道造访老葛的家人时会有机会的。
老葛的家在一条阴暗的窄巷里,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,还有一道沉重的钢闸门,需要好几把钥匙才能打开。走过这道钢闸门,我们进入到一个小小的院子里,里面对面了各种老旧的台式机、监视器、烧坏的电路板,还有一个鱼缸,里面放满了各种已被拆卸开来的手机,等待着被分解成各种部件。另一边是个用来焚烧垃圾的棚屋,这样的棚屋在贵屿有好几百个。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被清楚,就被带到了房间里。
老葛的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,带来了一盘切好的新鲜西瓜,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对我笑了笑。她和老葛的几个堂、表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对亨利和老杜表示欢迎,然后亨利介绍我是一个美国废料加工商的儿子;我看到,他们睁大了眼睛。
“我想知道某些东西的价格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打开了背包。那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,拿起这些手机,在手掌里翻弄几下,讨论着它们内部含有哪种芯片,可能含有的黄金含量。“他们是怎么只靠看手机型号就能知道内部芯片的呢,真是不可思议啊。”亨利语带惊奇地对我说道。
“这些手机不能再用了吗?”
“当然了!”他笑道。“都是五年的老货了,谁还会要?哪怕是在非洲,这样的手机也不再好卖了。”原来如此啊;哪怕是在非洲,人们也想要比我的旧手机更好的东西了。而在那里,人们的生活水平比向贵屿输出劳力的贫穷乡村还要低。
六个年轻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拿起我的老三星手机摆弄了几下,然后说道,这些手机要卖的话,价格都是每公斤16美元左右。他们看看我,又看看亨利。“你想把它们带走吗?”
我看了看散落在沙发上的旧手机,答道:“还是不要了吧。”
“那我们就回收了吧。”他们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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